觸摸都市

觸摸都市
文/岡部昌生
翻譯/墨科、張建元

我一直以來都是用紙和筆這樣簡單而基本的記錄方法來觸摸都市。把紙放在凹凸不平的表面上,從上以鉛筆或蠟筆摩擦,穿過紙張而浮現出形狀,這份驚喜和不可思議。我想不少朋友伴隨著從指尖傳來的觸感而有所回憶吧。手動了多少,形狀就會出現多少,而這樣的行為同時也被轉寫(轉移),呈現出形象。這樣以手來將形象轉寫,記錄,並加以傳達,和在東方流傳的拓本很相像的拓繪是一種作為古老的印刷技術與版畫技術被人們所熟悉的一種技法。

 這三十年來,我以拓繪的手法將各個城市摩擦採集了下來。我隨著都市的形象、人們生活行為的痕跡、所發生的事情、或著累積在一個場域的時間和歷史,將刻畫在其中的記憶重新喚起。這是將過去拉回現在的藝術工作。包括巴黎、羅馬、威尼斯、里昂、澳洲的奴沙、台北、韓國的光州、日本的福岡、周南、神戶、京都、橫濱、東京、川口、宇都宮、越後妻有、與土澤。我所居住的北海道的函館、小樽、札幌、苫小牧、室蘭、旭川、帶廣、釧路、雄別、北見、夕張以及根室。特別是廣島,更是我的生涯創作作品誕生的都市

 最初我是受廣島市現代美術館委託,在1986年以廣島為題進行創作。應該是廣島市現代美術館對於我在1979年於巴黎街頭的創作和作品感到興趣並有所評價,於是以「廣島的路上」為題向我提出製作委託和詢問。因此希望我以「廣島的路上」為題來作創作。但「一個不知道廣島的人,能夠以廣島為題創作嗎?」,我感到相當困惑。最終我所到達的,與廣島連結的,是我小時候所體驗的空襲的景象。


 我出生於北海道最東邊的根室。在原子彈被投下的三個禮拜前,順著日本列島北上移動而來,來自航空母艦飛機的轟炸了整整兩天。連日本最東邊的城市也無法倖免的戰爭。整個鄉鎮有八成都成了焦土,自己老家也被燒毀了。大火的景象烙印在一個三歲小孩身上,成為我對戰爭最初的記憶。

 與這次根室空襲的被害互為表裡的加害的歷史事實,對我而言造成更大的衝擊。現在默默地橫躺在根室郊外的牧草地,長達一千公尺的舊海軍牧之內飛行場,其建造過程中更隱藏著從殖民地朝鮮半島的強制徵招和強制勞動的黑暗史實。儘管這是我後來才得知的但這樣的個人歷史和歷史史實重疊的時間經過,和我的生命時間互為符號存在的衝擊,深深的刻劃在我的心中。

 沒有將這個遙遠記憶內化,我無法前進廣島。在那之後,「廣島之後」的時間,就與我的生命時間重疊,伴走般地存在。我認為這樣的持續,讓我將廣島這個主題和從事藝術創作連結在一起。

 日本在邁向現代化的過程中,北海道被賦予了以開拓為名的角色廣島則是作為終結現代的悲劇與慘狀的所在。觸摸刻印在都市的傷痕這件事,就是往返在這兩個都市,思考著自己今天為何繼續從事藝術這件事,追問著這件事,或者被追問這件事的連續。我是如此來面對廣島的。

 在廣島所有的路上,都埋葬著生與死。思索著在腳下僅僅五十公分的廢墟,不斷的,不斷的在炎熱的天氣中觸碰著街道,以鉛筆拓繪。我想我也只能以這樣的方式來面對廣島。我從這裡前往原子彈爆炸中心沿途創作了「廣島八月的路上」。這組拓繪共有七組,超過五乘十公尺,是花了兩年的大型拓繪作品。

 拓繪這種手法,是簡單而直接觸摸都市的手法,於是我和市民們的共同創作和工作坊也在街頭巷尾舉辦過。我們彼此共享藝術家的概念和技術、創作的現場,一方面將視線拉到該地方和城市的歷史,與生活的場域,也可以觸及過去的時間和記憶的層次,並且將其顯現出來。更重要的是,可以分享藉由手來觸摸都市的樂趣。

 1996年夏天,我和九十位市民和小朋友們,共同創作的「廣島記憶(Hiroshima Memoire)」(廣島市現代美術館)考慮的是兩個場域的、兩個廣島。其中一個是廣島和平紀念公園。我們將在朝向廣島和平紀念資料館與慰靈碑前的長一百公尺的參拜路上的鋪路石,以紅色油蠟筆拓繪下來。同時亦是以手觸摸那段參拜路,回想過去那段曾經繁榮熱鬧過的地帶。另一個是舊宇品車站的月台。曾經聯結軍港宇品港的終點站,長約五百六十公尺的壯觀遺跡。我們連續以導覽、拓繪、研討會、展覽、發行記錄文集的方式在「第51年的夏天(廣島)」和參與者一同思考,加害與被害這個主題。

 儘管是個大熱天但有許多小朋友的參與,是個令我印象深刻的暑假的聚會。從這兩個地方所取下的痕跡,是個觸碰廣島(都市),從手所誕生,非常龐大的拓繪藝術。對我而言,則是在每個人的心中也留下記憶的,另類的拓繪行為。

 在背後支撐著這個工作坊的,是來自各個層面的市民活動。之後我在廣島的創作活動和工作坊、展覽等,在這個活動承擔著主要事務的夥伴們以「廣島市民聲援者會議」之名開始聚集。非常熱心地,慢慢地推廣,招募參與者,做為「將廣島摩擦採集萬人工作坊」(2004),現在這個藝術計畫仍在持續、活動中。

 2007年開幕的當代藝術的祭典,第52屆威尼斯國際藝術雙年展日本館的個展當中,我將由廣島產生的作品1500點,以填滿展覽空間的所有牆面的方式展出。這是以拓繪方式所採集的場域的痕跡。我們將宇品的月台的石頭摩擦採集然而它現在已經因為高速公路工程而消滅。這是透過「進行藝術的身體」所產生的歷史記述,在紙上留下的場域形態和過往時間的記述。

 這塊石頭產自廣島的倉橋島。透過地球創世的強烈的火燄和光線的能量所誕生,64年前,又遭受原子彈的非人道性的火燄焚燒的被爆石。這裡曾經也是個,在四次的大戰役中,往亞洲送出大量軍人和武器的場所,194586日,也是被原子炸彈爆擊的場所。換言之,象徵著戰爭的加害與被害的境界線,是個提問的場所。我站在這9的期間中,面對這塊石頭。藉著超4000點的拓繪所摩擦採集的過去,關於其總量和總體的提示。觀眾將會進入到「廣島的皮膚」般的痕跡的空間,被其所環抱,感受到這種意象。

 此外,這個會場的中心,展示著透過海運而來的3噸的宇品月台的被爆石,我們將其展示在銹鐵的展示架台上。可以說是產出這群作品的母體。場域的痕跡和物質的裝置。透過在日本館的空間所設置的月台的直線性,我們創造了一個暫時的歷史現場。

 「這個會場完全不需要說明」,我們收到相當多這樣的感想。空間本身順利的進入到觀眾的裡頭,我們應該成功地製造出這樣的場域。「HIROSHIMA1945」似乎透過這兩句作品中所拓繪的文字,觀眾們得知這是一個關於「廣島的記憶」的展示。靜靜地凝視著作品,默默地觸碰石頭。回到入口處,仔細的端詳著廣島三角洲的被爆地圖,和「我們的過去,是否有著未來」策展人港千尋的聲明,離開會場。觀眾們這樣的身影令我印象深刻。

 在這個會場每天所舉行的將被爆石拓繪的工作坊似乎給予了觀眾們更大的衝擊。從石頭上拓繪而來所浮現的,粗糙的質感和凹凸不平的圖像。從手中傳來的觸感,和摩擦時的沙沙聲。身體會將這樣的感覺吸收,讀取主題。在這裡,並沒有展示任何關於被爆的慘狀。然而由手中傳來的感覺正,喚起記憶,觸發想像力,讓我們在雙年展的場域可以共有歷史的時間,是這樣的反應。

 我也觸碰了許多廣島的痕跡。被取出的都市景象斷片,正因為是斷片反而觸發了想像力,手所觸碰到的都市的感覺被刻劃在身體裡頭。這種將感覺反應的記述,正是我的藝術,也同時是和廣島的人們所成立的藝術行為。其中一個參加者說道:「拓繪,是一種可以觸碰到現在的我們的生命的普遍性的行為。將廣島摩擦採集的計畫,是藝術家和市民的合作,觸碰廣島的記憶,可以將其傳承給下一帶的行為。」

 港千尋先生在威尼斯國際藝術雙年展日本館的開幕酒會致詞時,關於我們的展覽這麼說道:「這個展覽是一種提問的形式,而不是想要得到某種答案。然而我認為不論是希望,還是和平都是必須透過不斷的提問才有可能實現。更進一步而言,透過與他者共同持續提問,我們必須相信這個行為有著無比力量。」

這次從台灣的朋友方面,收到了在台灣的歷史中有著非凡意義的樂生院進行拓繪的提議。「這個場所的建築群和歷史,刻劃著日本和台灣的現代史,從全球漢生病史的角度出發也是不容遺忘的人權議題,關於建築群的破壞和保存也還有著不同的意見。如同廣島宇品可以是個提問的場所一般,樂生院也是一個對於台灣現代史和當下提問的場所。我們得趕在無法挽回之前!」。我受到這位朋友的話語所鼓舞,決定了這次的計畫「MASAO OKABE FROTTAGE PROJECT 樂生1929-2009(岡部昌生樂生拓繪計劃)」。

 我的藝術,由許多的「他者的力量」所形成。換言為「城市所形成」也無妨。都市所刻劃的人們的生活的痕跡,反覆的生與死,深層堆積的記憶和歷史。無數層堆積重疊儲存著。對其用手觸摸,摩擦採集。從那指尖所傳來的都市的回應。甚至讓我有了可以將整座都市拓繪下來的高昂興致,在那時,我有了「都市是個巨大的版模」這樣的巨大感慨。1979年,巴黎,街上。

 之後30年,我將「他者的力量」「他者的反應」作為我的藝術。與市民的拓繪合作,觸摸著城市,揮舞著手,製造著將視線朝向都市的生活和歷史的開端。這也是可以將學習藝術的樂趣共同分享,可以說是「藝術將人與都市連結」的一種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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